浮‧世‧印‧象

　　還是借了《嬰齊傳》。有一些書享有盛名，圖書館裡預約記錄排滿了人，有一些書實在好看，但好看得很低調，總是安靜躺在書架上，《嬰齊傳》屬於後者，那倒好，省得圖書館催我還書，書畢竟還是得慢慢看，才能沉浸在書裡的世界，然後在時間的作用下轉化那些因閱讀而生的感覺。

　　主角嬰齊的個性、身世背景與《賭徒陳湯》的陳湯截然不同。嬰齊出身富庶之家，叔叔是地方上的長吏，家族在鄉里間有名望地位，因而嬰齊對功名利祿並不是那麼樣渴望，但他的生命卻不由自主在宦海中浮沉。十七、八歲就跟在京兆尹沈武身邊，沈武提攜他，同時也影響他，然而沈武最終捲入衛太子謀反案，因此喪命。貶為庶民的嬰齊僥倖逢大赦，返回鄉里仍為仕伍，然年歲二十出頭的他，經此大變，心境滄桑許多。沈武的故事其實是史杰鵬的《亭長小武》，嬰齊在《亭長小武》是配角，這兒，他是主角。他的故事就由重返豫章縣說起。嬰齊除了家世好，人品、學識亦非泛泛，謙虛、仁厚，打他生命裡經過的帝相宮侯，對他無不讚譽有加，這也是他宦海浮沉，幾番大起大落，為何始終能在危急之際保住性命的原因。

　　說起來史杰鵬也是洞悉讀者心理，一個好看的歷史故事，少不了宮廷鬥爭和才子佳人。

　　妸君、扶疏與桑緋交織成嬰齊的愛情世界，然而他最初的愛其實是沈武之妻劉麗都，真是應驗了得不到的往往最好的說法。與妸君筵席上相識，妸君對他一見鍾情，而這一見鍾情讓豫章縣另一富豪閻樂成之子喪命，也讓嬰齊無端結了個大仇家，嬰齊仕途上大起大落全由於這仇恨。妸君像劉麗都一樣活潑可人，嬰齊愛她，原是天作之合，嬰齊慘遭閻樂成陷害，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死了，為了再見到妸君，他選擇回到俗世，妸君卻已移情別戀，對象還是長公主的男寵。這段戀情帶給嬰齊無限傷痛，為什麼一段甜蜜蜜的情感，他只不過「死亡」了半年，他的戀人就忘了他了？他始終惦記著妸君，雖然他也娶了賞識他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之女桑緋，而他從世外桃源帶至俗世的董扶疏亦深深愛戀著他，事實再次證明得不到的才是真愛。

　　嬰齊對劉麗都充滿對女神的敬愛，那是不能褻瀆的情感；他對妸君的愛超乎想像深刻，當他知道妸君的死訊，絲毫沒有被命運補償的痛快，情感的缺口彷彿永遠不能被補上；他對桑緋則是對家人的依戀，或許不愛她，可她是他甜蜜的負荷，想要她快樂而且過得好，為了她，一向寬和的他對不放過他的仇人痛下殺手；他對扶疏有著無限的虧欠，是他把她帶進這濁世，剝奪了她原能永遠保持的純真，也讓她失去黃鶯般清響的聲音，她是他一生的責任。這明明是歷史小說，情感情節卻安排得深得我心，這些情節也凸顯了嬰齊的個性──溫柔敦厚。

　　蓋主、丁外人與妸君的三角戀也鋪陳得很精彩。蓋主，亦即長公主，中年婦人一枚，駙馬早亡，豢養眾多男寵，最愛的就屬丁外人，由於政治上的密謀，讓丁外人到豫章縣當個小吏，竟促成丁外人和妸君的生死情緣。蓋主年老色衰，情欲卻高張，她迷戀著丁外人，以權力財富留住他，丁外人愛著妸君，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把妸君帶到長安，這三人的糾結其實也很複雜，不亞於嬰齊四角戀。權力比少年皇帝還大的蓋主，面對感情是天真、卑微、怯弱，明知丁外人另有所愛，竟然連下令除去情敵都不敢，因為太害怕失去了，即使是公主也必須學會隱忍。蓋主和丁外人的死帶著濃濃的悲劇色彩，而且是肥皂劇式的，但我就愛這種俗氣。

　　朝廷大官的勾心鬥角也是重頭戲。閻樂成為了復仇，一路從嗇夫攀爬上廷尉的位置，熟讀律法，阿諛奉承，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多虧有他，讀者看到了兩千年前的官場醜態。另一條線則是霍光、桑弘羊、蓋主及意欲謀反的劉姓諸王間的矛盾，政治上權力的鬥爭，無論是誰，隨時都有可能無辜地被犧牲。廷尉李種之死的描述始終讓我印象深刻，在朝廷上，少年皇帝想赦免他，雖然他是霍光大將軍的派系人馬，霍光卻決意犧牲他，也不讓對手抓到自己的把柄。被判處腰斬，李種當下就是癱軟成一團了，那種反應太過真實。

　　《嬰齊傳》引用了相當多漢律，大概就是那些漢律條文在讀者面前飛來飛去，製造出漢代的時空感，也帶出鹽鐵爭利的政策衝突，還有匈奴單于間的內亂，最後演變成弱勢一方投靠漢朝以抵擋強勢一方的史實。嬰齊帶五千步兵抵擋匈奴一段，描寫了沙漠裡的大湖，史杰鵬完全描摹出那種奇特的風景，給了我很大的想像空間，有種這一生一定要去見識見識那清澈碧藍的大湖之感，更別說是後來碰上地震，所引起地形效應的描寫，史杰鵬的歷史地理知識與簡單俐落的文字作了巧妙的結合。

　　我非常喜歡史杰鵬的敘述語言，明明是夾雜了不少漢代語彙或引用古文，但整部小說讀起來很順暢，毫無滯礙，而且側重人物的心理描寫，甚至可以說人物的心理描寫是很現代的，但那完全不會是歷史小說中的矛盾，反而水乳交融。

　　又，我一定要murmur一下某些殘忍的情節。嬰齊叫手下把戴牛剁成肉醬，老實說，我很沒良心地笑了，剁成肉醬讓我想到了子路和孔子的師生情，剁成肉醬在春秋戰國秦漢是一種狠話吧！就像《不良家族》裡流氓男主角動輒說要把人抓去埋一樣唄！不要說我惡劣，有人被剁了，我還笑，那也是戴牛死有餘辜，現在一想到戴牛揮刀砍下嬰齊幼女婉孌的頭，就感到血腥又殘酷，那是我看過最噁心的暴力描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