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印‧象

　　親愛的朋友們，若是沒在榜單上看見我的姓名，請別煩惱要如何安慰我，我會好好的。曾經讀過鯨向海所寫的<榜單>一文，當初還只是大學生，而今重新再讀，感觸良多，雖然說鯨向海考的是醫師國考，雖然說鯨向海是上榜人，然則請讓我將這篇文章送給不知該如何安慰我的你們吧！我真的會好好的，因為我已然明白接下來我該怎麼走了。



　　Dear鶇：

　　醫師國考榜單揭曉了。

　　這次考試據說有一千七百多人應試，共錄取五百六十三個人。密密麻麻的榜單像是一冊回憶錄，在尋找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能力與前途的過程中，許多被遺忘了的人名，那些已沉積到生命瓶底的臉孔，像是沙漏被倒轉一般，幽幽恍恍又開始流動起來。

　　首先看到的名字，腦海跟著浮現一個聰明帶著仙氣的臉孔。在補習班時，無論大小考試，他屢屢以一種望塵莫及的分數，將所有人遙遙拋棄在後。這樣的女生往往是男同學們茶餘飯後熱烈討論卻不可褻玩焉的神祇。我和其他人一樣，常躲在遙遠陰暗的角落，觀看他那散發著聖潔光芒的專注聽課神情，深深震撼著這世界終究有明暗之分，陽光從來不是平均地灑在每個人身上。

　　接著是另一霹靂貫耳大名，那是高中時隔壁班的同學。他的名字總出現在朝會頒獎典禮，司儀中氣十足誦念出的一連串令天地變色的名流錄中。這所我就讀的所謂明星學校裡充滿怪胎，不是有人一天到晚考進整個城市各中學的聯合模擬考前三名，就是有人動輒出國去拿個數學或者物理的奧林匹克金牌。站在操場的人潮隊伍之中，聆聽那些使學校更加氣盛凌人的名字，此類儀式彷彿為了讚頌一種使一個人在群體中完全消失的恐怖力量而存在，許多輕微的青春自信，就這樣日復一日被稀釋殆盡了。

　　還有幾位，每每在各種競賽場合遇見，無論高中大學聯考，各類甄試或者檢定，你才發現從出生那一刻起已經鳴槍，原來都是同樣一群人在與你搶跑道；每一次大汗淋漓走出考場，恍如又一輪搏命廝殺結束，成者敗者從此殊途，你知道又有一些人，或者你自己，再也不會出現彼此面前。這尤其是醫學生如我們的命運，像是鄭愁予的詩〈小站之站〉，我們和他們，不過是坐在方向不同的南北列車上，剛巧落窗相對而已。他們彷彿是我們那隨時就要被時光吹散的記憶的樁釘，永不沉沒的浮標；他們的臉孔雖然被安置在最關鍵的位置，就像深山裡的路牌，往往在大霧中看見了他們，想起整個山勢的走向；一切卻已錯肩而過，不再回來。

　　然後是我現在大學同學的名字。那些名字，是黃昏的一片黯淡中，突然看見的燈火，散發著溫暖感覺。儘管我們的關係零零星星或遠或近，但他們都是日常生活中最貼近的現實，是必須一再確認的部分，如果沒有他們並肩作戰吶喊搖旗，我整個人彷彿也就不存在了。另外是一些曾經熟悉，因為某種緣故，失去了音訊的朋友的名字。我其實並非真的將他們遺忘，總是在某一首詩的途中，另一個朋友口中，某一輛路過的公車上，又輕易地撞見他們；然後可以親切無忌憚地從背後一把抱住呼喚綽號小名一如往昔，無需在意對方的地位多麼崇高還是賺了多少錢。至於那更多如溪中鵝卵石散亂成背景的名字，我知道我將在未來跟他們在社會上共享同樣形象的身分，或者跟其中某些人成為同科競爭對手，甚至愛上同一個病房的工作人員，意外涉入同一宗醫療糾紛，同時出席一場研討會遣產生激烈辯論......。沿著一份小小的榜單，時間在此突然出現了巨大的轉折與漩流，幾個符碼與數字牽動了所有的感動與感懷。

　　但我總是太多幻想，可能到最後這些榜上有名的人，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更多美麗的人生，更多奇異的人格，其實都在孫山之外。在象徵榮耀與幸福的各式各樣榜單上，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落榜的，沒有人可以同時在所有的金榜題名。有人家財萬貫而愛情榜上無名；有人聲譽威望名列前茅，卻失落了真我性情；有人一生無論什麼榜都敬陪末座，卻是安貧樂道，身心健康。而更多人的名字，甚至從來無需跟自己並列在同一張榜單上，卻才是深深影響了我們一生的人。所以，落榜與上榜之間，有什麼絕對與必然呢？

　　很明顯地，這整封信，我都不斷出入在一種偏離主題的亂流狀態，親愛的鶇，但是我就準備用這麼爛的理由來安慰你。我必須誠實殘忍地告訴你，在我來回校對過那麼多次人名之後，你的的確確沒有在榜單上。而我非但沒有要同情可憐你，也不讓別人笑你。我已經想好了一百種以上，落榜其實充滿意義得荒謬理由了，只為了讓你能暫時忘卻一點點悲傷。

　　雖然，這真是最艱難的一種另類考試了，你是出考題的人，而我幾乎必然落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