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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撞的牙套少年似笑非笑踏進我的辦公室。他並不是那麼常來我面前瞎逛,他有自己的死黨,忙著和死黨鬼混都來不及了,雖然初相遇時,有那麼一陣子他很喜歡在我面前裝出男孩子少見卻又不失禮的三八,但後來不知道是愈靠近學期末他愈疲累,還是因為曾經被我責罵過一次,總之,我和他之間好像存在距離,但那似乎也是本來就該存有的。看著他絲毫未洩露任何訊息的小麥色臉龐,我揣想他是為了什麼而來呢?

  「老師,今天是你代我們體育課吼,我們在那邊喔!」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指向我座位後方──那是活動中心前籃球場的方向。

  我一頭霧水,代什麼體育課?我根本沒拿到代課單啊!

  「老師,那不是你是誰?」他理直氣壯反問,明顯還是把答案指向什麼都搞不清楚的我。奇怪咧,現在是換他當教學組長了嗎?

  「反正不是我啦,我沒有代課單,你們再去問問看教務處啦!」他那幾個死黨也陸續跟在他身後踏進辦公室,(其中當然也有我一直很喜歡的斯文少年。)全是一臉「就是你了,老師!」的表情,呃……,不要誤會,這不是什麼歡欣雀躍的表情,而是一種接近抱怨又像看好戲的表情,因為下午第一節的體育課過後就是我連兩節的國文課。

  之前教務處請我代課都會先給代課單,再不然也會先來通電話問一下,這次我真的完全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雖然眼前的少年們都是一派篤定是我的神情,但我還是在心中偷偷惋惜著:「好可惜喔,哪個老師能代他們體育課呢?唉,我錯失了參與他們青春的時機了!」

  莽撞的牙套少年囁嚅了幾句什麼,然後就像其他來我這兒的少年和少女一樣,對我桌上的馬克杯充滿好奇,忍不住掀蓋看了一下,接著他的死黨們也一個接一個禁不住好奇地而且幾乎可以說是非常有秩序地排隊掀蓋瞧了一眼。那個馬克杯裡除了清洗過後留下的水漬,便什麼也沒有了,我笑著把他們轟出去,要他們不要那麼無聊,來我這邊盡做一些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的事。他們浩浩蕩蕩離開後,我看了一下粉紅花花馬克杯,仍是納悶這個馬克杯到底礙著誰了,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好奇它的內容物?

  不到兩分鐘,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是教學組的王老師,她先是跟我抱歉沒給我代課單,然後問我能不能幫忙,我笑著回答可以。大概是剛剛那一票少年全數移師教務處了吧,掛上電話前,隔著聽筒彷彿聽見王老師在對那幾個少年說:「我跟你們老師說好了。」

  原本以為是別的老師代他們課而惆悵的心情瞬間飛揚了起來,坐回位子上打算繼續改作業,忽然莽撞的牙套少年和斯文少年又乒乒乓乓奔回我的辦公室,跑得略微氣喘就只為了再來跟我說一次:「老師,是在那邊喔!」又伸手指了一次我座位後方的方向。

  中午才結束的一堂課,因為上課秩序不佳,竟還延長十分鐘。返回辦公室的途中始終繃著臉,因為已叫了三隻頑劣的青少年到我辦公室,我準備好要痛罵他們一頓了。在樓梯間碰上純戀少年和矛盾少年,(明明是擁有書生氣質卻又偽裝成粗鄙,這不是矛盾是什麼?)兩人難得很有禮地輕聲說:「老師好。」但我蘊釀著罵人的心情,沒那閒情逸致誇他們了。

  待我罵完人也十二點多了,把三隻青少年都轟走後,一轉身便見這學期很是喜歡親近我的少女蘑菇與蓁拿著掃把畚箕站在五公尺外的走廊。她們的掃除工作在外掃區,而他們班的外掃區就是我辦公室外旁的穿堂,所以她們常常掃呀掃就掃到我這兒來。

  小朱的小跟班專司倒回收之職,這會兒,恰恰和矛頓少年一同拎著回收籃打我們面前經過,小朱的小跟班照例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矛盾少年又是一貫酷酷的臉,沒料到的是小朱突然冒出來,提了個廚餘桶,像是被絆到似的腳步跳躍了一下,連廚餘桶都一起瞬間跳躍了,然後華麗地得到了平衡,他若無其事說:「欸,老師好。」便又跟在他自己的小跟班及矛盾少年後頭走了。看著他那好像還在跳躍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他可真像小精靈啊!不由得笑了,蘑菇與蓁也笑了,她們也議論著小朱走路的樣子呢!

  像隨扈一樣,蘑菇與蓁拎著掃把畚箕跟在我屁股後面,陪我去警衛室拿便當。當我坐在位子上,吃著母親特別為我準備的熱呼呼麵疙瘩,她們在我面前吱吱喳喳講著今天上課發生哪些好笑的事,看到我的午餐還連連驚呼:「喔,老師有熱湯喝耶!喔,裡面的蝦子是剝好殼的耶!」然後我就會很配合地擺出炫耀的神色以及V的手勢,於是她們就會繼續非常小女生地說:「老師的表情好欠揍喔!真應該錄下來放到網路上,標題定為最欠揍的老師。」

  我們嘻嘻哈哈漫無目的瞎聊,我原是最害怕寂寞而專心用完餐的那種人,因著她們的來訪和陪伴,這頓飯吃得好開心,甚至麵疙瘩是母親平日就會烹煮的菜色,但在這種有人羨慕的狀況下吃著,似乎也特別美味了。

  突然一陣喧嘩之聲湧現,我的辦公室原本就是存放學校雜物的大倉庫,中午打掃時間很多學生來來去去,但幾名少年像陣風竄到我座位旁,連同蘑菇與蓁瞬間把我位子團團圍住,還是嚇了我一跳。

  又是莽撞的牙套少年和他的死黨們。

  他們來了之後也只是加入瞎聊,所謂的瞎聊就是聊一些沒營養又沒意義到事後完全想不起來聊什麼的那些內容。但他們的璀璨的笑容全像打印似的印在我心上了,上課時不是那麼容易看見這一張又一張閃閃發亮的笑顏,學習畢竟是很勉強的一件事,再加上我看見他們的時間不是早上八點多就是下午上完體育課後,我多半被迫看著他們睡眼惺忪或是無限的倦容。我常常希望我的眼睛就是數位相機,不失真又永恆留存這些孩子彌足珍貴歡笑群聚的畫面。

  我跟他們說了昨天站崗時跟十班的學生打賭我的學生看到我一定不會說:「老師,今天有夕陽!」結果,我輸得很慘。他們鬧哄哄也不知道有沒有仔細聽,莽撞的牙套少年還趁機在我背後偷貼了一張報紙上剪下來的搞笑漫畫,惹得蘑菇大笑,雖然她很有良心地說:「老師,你等一下不要隨便走出去!」然後當蘑菇也好奇地掀開了我桌上的粉紅花花馬克杯杯蓋,大家都笑翻了。像被施了魔法般的粉紅花花馬克杯啊,無人能抵擋掀開它的誘惑。

  就在笑聲堆疊成金碧輝煌金字塔的剎那,屬於灰姑娘的午夜鐘聲再次響起。少年和少女像輕煙一樣從我眼前閃逝,一點存在過的痕跡也沒有,耳邊彷彿還響著少年們剛出現時蘑菇說的話:「老師,你要覺得開心好不好,被一堆學生包圍耶!」真的,我很開心,不論是蘑菇與蓁在我面前陪我吃飯,或是一群少年加入她們包圍我的行列,我都不禁想起十年前的那些中午,我的一位女同學最愛在打鐘過後幫我從蒸飯箱裡拿出便當,我是全班唯一一個帶雙層便當的人,而且其中一層是熱呼呼的湯,女同學最期待我又喝了什麼湯呢?然後我的同學們會圍在我的桌旁和我一起吃飯,我們班的臭男生也會端著便當,在我們桌旁鬼扯一些有的沒的……。

  一直以來,我想要的究竟是青春的感受,抑或回憶的再現呢?

  看著我親愛的他們連制服、運動服的樣式都是我當年和同學穿著的模樣,他們活動的每一吋角落也都有我和我的同學們的足跡,我真的弄不清混淆的是他們還是我了。

  天氣暖了,晴朗得不得了。我站在出校門的第一個路口,等待著即將出現在我面前的他們,他們還會嚷嚷著有夕陽嗎?其實他們已經喊叫了一整堂體育課的夕陽,明明當時是日正當中。而今日連對夕陽梗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十班站崗學生都換成十一班接手了。

  五個男孩笑嘻嘻又陽光四射地朝我走來,是純戀少年、牙套少年還有我喜歡的斯文少年一干人。經過我面前時,「老師,今天的夕陽好美麗喔!」像發神經說著不知所云瘋話似的,朗聲說完了不忘青春地笑成一團,連一向斯文冷靜的斯文少年都笑到歪了身彎了腰,然後頭也不回繼續走向他們回家的路。

  我笑著,望了一眼天邊,天氣是很好,但不見明顯的彩霞紅光,哪是什麼美麗夕陽,真是睜眼說瞎話的一票瘋小子。

  凝視著眼前與五個男孩踏上的路垂直的巷子,又想起了昨日騎著單車經過時,學生放學的人潮早散去,迎面走來訓導處的葉組長還同我點了頭打招呼,但馬上我又聽見葉組長的喝斥聲:「不要在路中央奔跑!」無法忍住好奇,我冒著撞上電線杆的危險回頭看,只見兩個像是穿著學校藍色運動服外套的影子閃進人行道,可是路旁停著的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以為意,也就加快速度離開了這條安靜得過份的巷子了。直到今天體育課,小朱的小跟班才告訴我他們昨日一路狂追我的腳踏車,為了這件愚蠢的行為而被葉組長喝斥了。

  到底是我看著他們的背影,還是他們看著我的背影呢?也許不是霞光燦爛,但在我眼裡夕陽依舊那麼美麗,我想明天也會是好天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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